逃离城市 一位癌症患者的田园生活
“我的生活告诉人们,还有这么一种活法。”75岁的程恩华坐在自家小院里,脚边卧着黑得像煤球的宠物狗“开开”,背后一串艾草编的“艾草蚊香”正冒着烟。
程恩华和老伴曹静云从北京市区热闹的甘家口搬来这里,已有12个春秋。
12年前,63岁的程恩华在大年三十那天,领回一张直肠癌三期的确诊单。手术后,程恩华被医生告知做化疗尚能再活五年,不化疗则活不过两年。尚在返聘状态的他产生一个念头:“不能在城里呆着了,我得逃出去。”
“有幸”得癌
不到晚上9点,许多人家已睡下,如火如荼的世界杯气氛似乎被连绵的大山阻隔在外。虫鸣、蛙叫、狗吠,风声、水声、树叶声……只有交谈声来自人类。栗子树上一摞摞白花隐现在黑暗中,空气里弥散着它不好描述的气味。这是距市区近百公里、坐落于北京市密云区一个山坡上叫“水泉峪”的村子,靠着云蒙山一脉,倚着白河,附近是精灵谷自然风景区。村里统共二十来个农家小院,男人们都姓邓。
离开城市,并非程恩华一时冲动,而是他们夫妇多年的愿望。1990年起,程恩华夫妇每个周末都带着两个儿子到北京四郊寻找未来的居住地。但直到1998年程恩华得了病,他们仍没找到满意之处。
“当时觉得不急,可以慢慢找。”退休不久的程恩华“惯性使然”,每天还忙得不亦乐乎。如果不是突如其来的癌症,他们离开城市的计划不会那么快实现。多少人的计划都在“慢慢来”中永远停留在设想里,程恩华没有,他感谢这场病。
如今回想,程恩华将自己的病因归结为两点:生活习惯不好,工作压力太大。
曾经,除了睡觉,程恩华每天只有两段自由时间:中午吃饭1小时,晚上吃饭1小时。加班是家常便饭,一天只工作8小时几乎是没有的事。他总在晚上7点半左右从家里回到离家两三百米远的办公室,工作到夜里11点左右。“老给自己加压,可以说是工作狂。”老伴这样说他。
人们总是为了生活而工作,又因为工作误了生活。160多年前,瓦尔登湖畔梭罗的叹息从未过时,“你们为了谨防患病而筹钱,反而把自己弄得病倒了”,“你们生活得如此糟糕是否必要呢?”
癌症让程恩华彻底放下对城市和事业的眷恋。看到病友们化疗后“没有一个有精神头”,宁愿“好死”不想“赖活着”的他决定拒绝医生的建议,放弃化疗,去乡村度过晚年。有病友说起水泉峪这个京郊小村,他来看了看,“一见钟情”,住了下来。
12年过去,坐在农家院里的程恩华一头黑发,腰板挺直,爱笑爱唱,中气十足,跟村民们回忆里那个初见时身形消瘦,面色苍白的老教授已形同二人。
乡村治好了程恩华的病,对预言他活不过5年的大夫来说,这真是个匪夷所思的奇迹。“所以我说我是‘有幸’得癌,之前在城里,身体一直在走下坡路,到这里后,走上坡路了,迟到的健康从那开始。”
再不勉强自己
在群山环绕的宁静村庄里,程恩华现在的日子过得很滋润,困了就睡,饿了就吃,再不勉强自己,一切顺其自然。当然,“你得要会生活”。
程恩华夫妇会生活。他们租住的小院有三分地,院子宽敞,一排正房,两侧厢房分别作厨房厕所储藏室之用。厕所是程恩华要求修的,“全村第一个三星级厕所,有抽水马桶、有浴霸、有太阳能热水器”。他们修厕所时,曾被村民们笑话是“城里人不敢去院外上厕所,穷讲究”,如今村里家家户户都在院里修了厕所。
“我们来这里以后,把很多以前用不到的技能发挥出来了,嘿,觉得挺得意。”提到多年来如何一点点完善自己的农家小院,程恩华眼睛都笑没了。
1998年刚住进来时,院子空荡荡的,只有一根自来水管竖在那里。屋子天花板是报纸糊的,漏风不说,还有老鼠从天而降。程恩华和曹静云自己爬梯子给屋顶糊蜡花纸,后来又换了石膏天花板。他们拉电路设计水道,把自来水引入厨房厕所,还挖了个深达7米的“山洞地窖”,里面常年15℃。房子外墙爬着红蔷薇,通向家门的是条卵石坡道,这也是程恩华夫妇自己修的。原来的土坡一下雨能被水刨出沟来,老两口于是天天去河滩选石头,找人用拖拉机运回小院,修了卵石路。
院子里种着樱桃树,院子外还有半分菜园,曹静云种上玉米、茄子、辣椒、土豆……长势喜人。吃自种菜,喝山泉水。十几年来,程恩华每隔两天就步行去5里外的山上背水。“这里的泉水水质好,是花岗片麻岩深层矿泉水”,他的地质知识派上了用场。日子悠悠地过,早上起来,伺候伺候院子里的菜,出门遛遛狗,到附近景区帮忙,给城里来客当义务导游,傍晚去山上或河边散步,兴之所至,喊首山歌。那些城市中操劳繁忙的日子,已远得像一场梦了。
程恩华家正房门口挂着幅自己写的对联,恰是对他们夫妇俩现今生活最简洁的概括,内藏二人名字:“山中无岁月,回归自然,静观闲云野鹤;塞外多春秋,如鱼得水,恩享春华秋实”,横批:“天地人和”。
什么样的人能过这种生活?
解甲归田是中国人自古就有的向往。乡村宁静淳朴的气氛、清新美丽的自然环境,对久久浸泡于喧闹城市的人们别有一股吸引力。
越来越多的人正选择远离城市,而与很多人想象的不同,这些人并不都是有钱人或文化名流,更多的是些普通的中年人或老人,在辛苦半辈子,有了一定条件,可以卸下肩头重负后,为了健康、或者对田园生活的向往,来到乡村。不过,鸡犬相闻、阡陌交通的乡村生活并不浪漫。这里生活配套设施不全,卫生条件有限。
“你得过得粗糙点,不能那么惜命,还要能和农民处得来。”
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过田园生活。有访客觉得在村里住一天可以,一直住可受不了。“出门就是山,这怎么能住人呢?”公交车只有一路,一天还只有早晚两趟。没有超市,有的是走村串户、吆喝叫卖的货郎担。没有好医院,就医要去30公里外的县城。
城里干净,还是农村干净?有人嫌农村脏,程恩华却觉得农村“连太阳都比城里干净”。“我的水、我吃的食物都比你们的干净,我呼吸的是新鲜空气,你们是呼吸新鲜尾气。”
十几年里,不断有听说过程恩华的人登门造访,几乎每个人都会对他的生活羡慕一番。但大多数访客,在短暂地感受、咨询、憧憬、犹豫之后,终究又如希腊哲人克里希纳穆提在《最后的日记》中所说的那样:“于是,你又重复旧日的生活,按部就班地工作,卷入人与人之间的竞争,区分你我他……”
程恩华相信,在未来,人们,尤其是上年纪的人离开繁华城市、回归田园会成为一种趋势,正像现在一些年轻人逃离大都市,回二三线小城找寻生活一样。
(摘自《新华每日电讯》王京雪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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