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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的医生之十二--薛立斋(3)

书名:《古代的医生》  作者:罗大伦

这话说完没几天,靳阁老就又来找薛立斋了,为什么呢?原来,我们靳阁老的夫人也病了 。

于是薛立斋再次来到了靳府,给靳阁老的夫人做了诊断。

这位夫人的病特吓人,刚开始发病的时候,是“胸胁胀痛”,后来,就发展成了四肢不大听使唤了,自汗,稍微一动弹就开始狂出汗,弄得身上跟浇了桶水似的,还有一个很不大体面的问题,就是小便没事儿的时候自己就出来了,这是个很让人难堪的毛病,叫“小便自遗”,大便也不成形,嘴也发紧,已经有十多天了。

大家都以为是要中风呢,吓坏了,尤其是靳阁老,每天上朝回来就直奔夫人的房间看看。

薛立斋诊了一下脉,左手的三部脉都洪数,尤其是肝脉,特别厉害,于是他笑了,说:“各位不要担心,不会是中风的。”

靳阁老特奇怪:“啊?真的啊,那是什么病呢?如此骇人?”

薛立斋说:“如果是中风,早就更严重了,哪会拖延这么久呢?各位来看,夫人的脸色和眼睛,都是红色的,而脸有的时候还发青,这是肝经有病啊。”

“噢?”靳阁老赶快看看夫人,也没看出个什么端倪。

薛立斋继续讲:“她的胸乳胀痛,那是肝经血虚,肝气郁结啊;她的四肢不听使唤,那是肝经的血虚,不能濡养筋脉啊;她自汗不已,那是肝经有热,使得津液妄泄啊;小便自遗,那是肝经热得厉害,‘阴挺失职’啊(中医认为肝经经络循行路线是经过生殖器的,所以很多的此类疾病与肝经有关);她的大便不实,那是肝木克脾土啊。”

“原来如此啊!”人家靳阁老那也是有学问的人(当年那可是探花啊),一听,感觉很有道理,忙问:“那怎么治疗呢?”

薛立斋就开了犀角散,只服用了四付,这些症状就都消失了。

然后,他开了加味逍遥散,调理了一下,靳夫人的病就好了。

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靳夫人生了一次气,结果所有的症状就又出现了(这充分说明这个病和情绪有关),于是薛立斋又用加味逍遥丸,稍微配合了一点归脾丸,就又给调理好了。

靳阁老这次对薛立斋老弟的治疗仍然十分满意,从此总是笑脸相迎,薛立斋在朝廷里的人员不错,也就是这样积累下来的。

那么,我们可以从这个医案里学习到什么呢?我要告诉各位的是,这个情绪可以导致很多的疾病,肝气不舒的后果还是挺让人担忧的,中医有句话叫“肝为百病之源”,这话正确的说法是“肝气不舒为百病之源”,有的时候,肝气不舒、情绪不佳可以引起一些甚至是很严重的疾病,比如现代医学认为肿瘤的发生就与情绪抑郁有一定的关系的,而调理肝气的一个很重要的方剂就是逍遥丸或者加味逍遥丸,这个方子我们会在故事的最后给大家介绍的。

勇猛的朱厚照

薛立斋伺候的这位皇上朱厚照也确实是一个怪人,他这个人具有很多特性,比如虽然他好色,喜欢美女,在豹房里养了数不清的美女,但他也好佛,还养了很多的番僧,他自己也还会梵文,还养了一些少林和尚,估计是要练武的,因为他自己也非常的好武,没事儿的时候弯弓射箭也是经常的。

尤其是江彬来到他的身边以后,朱厚照更是来了精神头,江彬曾经做过武将,正好投其所好,大讲边疆的战斗故事,朱厚照简直听得入了迷,就跟我们小的时候听打仗故事一样,心神俱往,并且估计也是收获不少,后来他在亲自打仗的时候指挥得当,进退得法,恐怕和这个时期他整天在做战争的假想有关。

后来,在正德十二年,这位朱厚照老大终于跑到了边关的宣府,在那里驻扎下来,关于他的出逃很有戏剧性,是自个儿带着江彬等几个随从私自跑出来的,梁阁老等大臣在后面追,在到达了宣府之后,他在那里还兴建了镇国府,封自己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这位老兄很有创意,把自己封成了一个王爷,还要兵部给开工资,历史上很多人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其实他这人也有些小聪明,这么做的确迷惑了敌人,后来敌人小王子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

后来,朱厚照与小王子在大漠开战,直杀得是昏天黑地,朱厚照亲自上场,骑马杀敌,最后打败了小王子,从此边关安定了若干年。

那么,这次战役薛立斋参加了吗?我认为是参加了,理由有二。

第一:虽然朱厚照在离开居庸关的时候曾经让谷大用守住关口,不让大臣追赶,但是皇上打仗,太医院里像薛立斋这样擅长外科的人是不会让闲着的,而且从朱厚照很早就让薛立斋到居庸关来出差来看,他是早有安排的。

第二:在薛立斋的医案里,有这样的医案,说有武士在边关,在大雪天因为“出账观瞻”,而忽然晕倒,薛立斋给服用了附子理中丸给治好了,用“帐”来居住,这说明显然不是居庸关的驻军,而是出征关外的野战部队,朱厚照和小王子打仗虽然是在十月,没有大雪,但是朱厚照在边关住了很久,几个月后才回到京城,这很有可能就是当时的事情。

不管怎样,仗是打完了,尽管朱厚照老兄意犹未尽,但是他还是要回到京城的。

可是,一个人如果一旦知道了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那他的心是不会那么容易平静的,于是,第二年,朱厚照就提出:我要到江南去玩玩!

这是很多住在北京的皇上的梦想,跟现在大家想去香港迪斯尼似的,但是真能够成行的很少,好在朱厚照是个无法无天的顽主,谁能管得了他啊?

可是,做为一个国家的君主,您这么天天出巡能行吗?关键是您还没有个儿子呢,您不留在宫里好好地生小宝宝,总是想出巡,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呢?

于是大臣们纷纷上疏反对朱厚照的江南之游,各大部委都行动起来了,甚至很多驻京办主任都开始写上告信了。

这让朱厚照很是恼火,于是就赏赐给这些大臣们一套贵重礼物——罚跪兼廷杖。

廷杖是一个很残酷的惩罚,经常把大臣们打得皮开肉绽,有体格不好的干脆就挂了。

但是从薛立斋的医案里来看,我发现了个细节,就是朱厚照在把大臣们的屁股打开花以后,还从关心下属的角度出发,派御医前去给治疗,这个细节是在历史书里看不到的,在薛立斋的医案里有。

现在让我们来拿薛立斋同志的记载研究一下,看看被打过廷杖该如何治疗吧。

刑部有位文用晦,这位文同志在听说朱厚照要南巡以后,很是担忧,于是就“伏阙谏南寻(巡)”,结果是朱厚照很不领情,还顺口关照有关部门打了文同志一通廷杖,这顿打,打得文同志很惨,等到薛立斋到来的时候,屁股上的瘀血已经散开了,但是被打坏的肉却不溃烂,于是薛立斋就给使用了些托里生肌之药,这样坏肉就开始破溃了,然后脓也出来了,但是,脓确实清稀的。

薛立斋说:“脓液清稀,这是因为老文你的正气不足啊,需要使用人参黄芪等药来补正气啊。”

这位文同志也很有趣,在刑部审理案件的同时,还经常看点医书,明白点医理,就说:“小薛啊,这个人参和黄芪会不会太补了,如果导致肚子胀该怎么办啊?”(文君亦善医,以为恐腹满)

薛立斋听了,忙回答:“放心,只要是虚,就应该补,不要担心!”于是,就尽力劝解让他服用药物。(予强之)

结果,服用了一点这些药物后,饭量就开始增加了,于是薛立斋就又增大了药量,结果是胃口越来越好,最后屁股上的坏肉就都破溃了,然后脓液也变得浓稠,最后就好了。

然后,薛立斋又记录了吏部的姚、王、郑等同志;刑部的李、陈、姜等同志;刑部的南、吴等同志的屁股被朱厚照打开花以后的治疗情况,然后,又用了很长的篇幅(大约一千多字)来论述了屁股被廷杖打开花之后的处理方法,这篇论文发表在他写的《外科心法》中,其中详细地分析了屁股被打之后,身体壮实和身体虚的人要分开处理,外表破溃和外表看着没事儿的人也要注意区别,尤其是外表看着没事儿,但肚子疼的,一定是脏腑受伤,要内服中药活血化瘀处理,等等。总之,估计这篇论文发表后,一定拯救了不少屁股挨打的大臣们。

各位,那个年头,当官还真不容易啊!

南京太医院

就在正德十四年(公元1519年),也就是朱厚照在给各位大臣打廷杖的那年,太医院里的大考又开始了,也就是说,薛立斋是一边在忙着给各位大臣治疗屁股上的伤,一边回家还要看书复习。

这一年,他三十三岁了。

他为什么要如此努力地考试呢?其实做到了御医这个级别,就基本可以高枕无忧了,只要不出什么错误,是可以一直混下去的,为什么薛立斋还是在积极准备考试呢?

这要从薛立斋的性格说起,其实,薛立斋在后世人的心目中的形象是非常不好的,因为他提倡温补,是温补学派的创立人之一,而在后面的清代,温病学派最反对的就是温补,所以清代的很多医家对薛立斋极尽讽刺之能事,甚至很多人出口不逊,而距离我们最近的就是清代了,结果现在我们看古代的医书,挖苦薛立斋的语言大量存在,可是赞扬他的却很少。

其实,我公平地评价,温病学派的很多人是很偏激的,中医讲究得是阴阳平衡,对症下药,补阳和清热都是好方法,都是需要的。

其实仔细看看薛立斋,他用的方子经常是两边都照顾到的,这点连一些温病学家都很难做到。

我写薛立斋的这个故事,就是想给薛立斋翻案,因为我在仔细地读过薛立斋的书以后,我认为他是位值得尊敬的医家,是个为中医发展做过很大贡献的医生,他一生都在追求治病的至高境界,一直到最后,都没有一刻的停留,这是非常值得我们学习的。

这也就提到了他的性格,从文献中看,薛立斋实在不是一个嬉笑之辈,他为人很严谨,在他的书里,除了治病,他几乎没有提到过其他什么事情,这不像有的医家经常还提起自己的其他追求,兴趣广泛、和某某名人交往的之类的事情,薛立斋的十几部厚厚的着作都很干净,只讲医学上的事情,其他闲言几乎不涉及。

其实他的位置够高的了,给皇上治病,给各位阁老大臣治病,多少花边新闻啊,这要是搁一般人,怎么着还不炫耀几句?但是人家薛立斋几乎是只字不提,关于廷杖的事情,我也就是根据“伏阙谏南寻”这几个字才和历史对上号的,人家薛立斋根本就不把这个当回事儿,一个字都没多写,通篇论述的都是“杖伤”,不明白的人以为是被知县打的呢。伺候皇上那么久了,人家十几本书里,只写了“奉侍武庙汤药”几个字而已,再看清朝某些医家,被招进宫里看了一次病,回家就把过程写了整整一本书出版发行,然后还弄个牌匾挂在家门口,极尽炒作之能事。

这么相比下来,我们可以看出薛立斋是一个很严谨的人,所以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他在当了御医以后还是要努力考试,其实考试对他并不是目的,他一直都在这么努力地学习来着,考试反而很像是他自己要检验一下自己,到底最近学得怎么样了。

在很多年以后,在薛立斋退休下来的时候,苏州知府偶然到他家里去看薛立斋,只见薛立斋蓬头垢面地,在那里捧着书(蓬头执卷),正在那里一边苦读、一边苦苦思索呢,这位知府形容“恍然如经生下帷之状”,他说这不跟正要准备高考的考生一样的用功吗?

然后,薛立斋看到当地的知府来了,于是这才进入里屋,整理衣冠,这位知府顺便考察了薛立斋刚才看的医书,只见书上面薛立斋写的密密麻麻的批注,比那些准备高考的考生多得不下几倍呢(较之经生下帷者倍之矣)!

这位知府就感慨,说:“先生苦心哉!”

薛立斋的回答是:“医之道不明,世之患夭扎者,将何所控诉为也!”这是原话,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们必须要努力啊,否则医学不能够昌明,那么那些被误治而死的人,他们是多么的冤啊,他们没地方去控诉啊!

这就是人家的境界,那么大的岁数了,还在不断地提高着呢,这难道不值得我们学习吗?

所以,我是很能理解为什么他在做了御医后,还在积极学习的。

结果,在这一年的考试里,他又考了一个头等。

这可给领导们出了一个难题,怎么办呢?没法儿再提拔了,太医院就那么一个院长,两个副院长,都活蹦乱跳的,还没有退休的计划呢,怎么安排这位小薛同志呢?

于是,不知道是谁的主意,我估计是朱厚照的主意,就把薛立斋给安排到南京太医院去当院使(就是院长)了。

明朝很有意思,在朱棣迁都北京以后,他还没有把南京的首都地位取效,结果明朝是两个首都,两套领导班子,南京的领导班子对稳定南方地区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就在薛立斋被派到南京太医院的这年,南方出了大事了,原来,是宁王起病造反了。

这下,朱厚照有了南巡的理由,要亲自带兵去镇压宁王的造反。

这次理由足够充分了,因此他终于得以成行。

而此时,南方的另外一位高人,那位心学的创立者,王明阳先生,也即将开始他与宁王的一场大战。

 太医院到底是干嘛的

就在薛立斋要动身赴任前,他的母亲病了一次。

薛立斋对母亲的感情是十分深厚的,父亲早就去世了,薛立斋要担当起家里的重任的,这一年,母亲已经六十五岁了,这次发病是因为在吃饭以后,突然听到了什么不太顺心的话,结果生气了,然后就开始发病,症状是呕吐酸水,然后感觉自己的体内发热,口渴,吃不下饭,只想喝点凉水,六十多岁的人了,看上去这次的病的确很重。

薛立斋给母亲诊了脉,发现气口脉大无伦,同时观察到,母亲的脸色发青、发红。他心里判断,这是胃中有湿热郁火啊,于是开了些药,结果服用后都吐了出来。

到了第三天,母亲就开始吐酸的东西了;第七天的时候,吐的是酸黄水,到了第十一天的时候,开始吐苦水了。

这个时候,薛立斋的母亲的脉更加洪大了,还是喜欢喝冷水,于是薛立斋开始给母亲开了一味药,就是黄连,用这个黄连熬水,放冷了以后,慢慢地喝下去。

各位,看到这里大家一定会有疑问,薛立斋这是怎么了,母亲呕吐,怎么到了第十一天才开始用药?这老人家能够受得了吗?

古人在看这个医案的时候也是议论纷纷,有的人说,是不是薛立斋因为治疗的是自己的母亲,感觉心理压力太大,无法下手?要知道,俗话说“医不自治”啊,尤其是给自己最亲爱的人治病的时候,有的时候是下不去手的,总怕自己分析错误了。

难道薛立斋也有此顾虑,但是不会啊,给皇上看病都没什么心理负担,怎么此时却犹豫起来了?

原来,各位需要留意的是,在医案的里面,薛立斋并没有提到说自己的母亲正气不足了,什么脉微欲脱,什么自汗面白的,没有,这说明他的母亲正气非常的足,而薛立斋判断母亲的湿热是在胃里,在古代,让邪气出去的方法比较有名的就是这汗、吐、下三法,由于病邪所在的位置比较高,所以采取吐法是合适的,而此时母亲的呕吐,是人体的本能反应,就是要把湿热之邪吐出去,这个时候是不能强行止呕的。

顺便多说几句,现在这种思路大家开始丢失了,比如呕吐、咳嗽等都是人体自然的反应,但有的人治病上来就止呕、止咳,很多镇咳药就是把某些神经给麻痹了,这样就把人体自身的抵抗机制给压制了下去,这就像敌人已经进城了,我们抵抗得很厉害,但是您说抵抗得太厉害了,房子都打坏了,于是就开始给我们的军人挨个打麻药,让他们昏睡过去,您想想这种治病的思路吧,结果是邪气留在体内,很多人因此变成了久咳,一到某个季节咳嗽就发作,长时间的咳嗽,这都跟最初治疗时没有把邪气向外宣有关。

中医治疗闹肚子也是,比如痢疾,你狂泻那是身体的自然反应,要把肚子里的毒素泻出去,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止泻,我开方子还经常在解毒的同时加上大黄等凉泻之药,为什么?这是要加速毒邪的排出啊,很多人奇怪,这时候您还加大黄?对,就是这样的,才能不留邪在体内。

薛立斋人家明白这个啊,呕吧,反正正气没虚,这是母亲的身体自己在向外排毒呢,没有给母亲再多开点催吐药就不错了,这要是搁金元四大家的张子和,一定要再加上些催吐药,让患者大吐若干次才可以。

到了第二十天的时候,薛立斋感觉母亲吐得差不多了,于是,就在方子里加上了白术、茯苓两味药,各位可以看看,这都是调理脾胃的药,说明薛立斋的确是判断母亲的病就在脾胃;到了第二十五天,薛立斋又加上了陈皮,这是一味理气的药,可以顺胸中之气;到了三十七日,薛立斋又加上了当归、炙甘草,加入当归是为了养血,炙甘草是和中的,也就是说是补脾胃的,古人说这是“坐镇中州”的药物。

到了第六十天的时候,才开始喝清米粥,再后来是喝粥,最后就好了。

敢情薛立斋的母亲一直什么都没有吃啊,看来这次的病的确是很严重的了,不过,实际上这也是一次排毒的过程,通过这次治疗,薛立斋母亲的胃中的湿热还真的去掉了。

在薛立斋的调养下,他的母亲一直活到了八十八岁高龄,这在明朝那个时代,无论如何都算是高龄中的高龄了(搁现在也是)。

在给母亲治疗好病以后,薛立斋就开始带着家人,登程去南京上任了。

此时,宁王已经起兵,局势一片混乱。

薛立斋就是在这种风雨飘摇的局势中,来到南京太医院上任的,这个南京太医院是未迁都前留下的,本来是有院使的,后来朱棣迁都到北京后,就在北京建立了一个太医院,而废除了南京太医院的院使,也就是说,南京太医院最大的官是院判(副院长),也就相当于院长了,从建制上要比北京的低一个级别,所以薛立斋被派来担任的最高职务是院判,但他在中央政府里的级别却是院使,在他退休的时候,身份是奉正大夫太医院院使。

估计各位该问了,这皇上也不在南京,那么这个南京太医院都是干嘛的呢?原来,这给皇上看病只是太医院功能的一部分,太医院实际上还管着全国的医疗事宜,比如这明朝的两京太医院都设有生药库,设大使(这职务现在给外交部用了)、副大使各一个人,掌管药物。每年各地都要往这里送药,然后由太医院按照药物的品级分类。由太医院御医和药库大使辨验入库,礼部派人监督并登记造册,一式两份,一留太医院备案,一送礼部查考。这活儿当时那是十分严肃的,想往往药材里掺点化学药品那是要掉脑袋的,一般人不敢开这个玩笑。

另外,各地如果出现了瘟疫,那么太医院是要派人去的,它还要负责组织各地医生来抗瘟疫。

而且,全国各地的医官、部队里的医生,也都要太医院来进行考核,这活儿各位一听就明白了,这是相当于现在的卫生部的工作。

除此之外,两京地区的惠民药局,也是太医院管的,遇到瘟疫的时候,免费施药就是这里的工作。

这么说各位可能就清楚了,薛立斋来到这里,等着他的还真不是一个清闲的工作,那么多的活儿等着干呢。

可是,这个时候还真的动不了,因为宁王正虎视眈眈地要进攻南京了。

其实我估计薛立斋当时也特紧张,心想皇上怎么这个时候把我派来了?可是,就在大家担心的时候,一个人物的出现改变了这种局面,这个人就是大名鼎鼎的王阳明。

这位王阳明老兄实在是太强了,自个儿在十里八乡组织组织,就弄出了一个政府军(不是皇上派给他的),然后就凭着自己的无比高的智商和宁王开战了,结果大家都知道了,宁王很不争气(实在是智商比不过王明阳啊),被王明阳老兄打得连滚带爬,最后被捆成了大闸蟹,连盘端到了正在南巡的朱厚照的面前。

在公元1520年的时候,朱厚照来到了南京,战争已经结束,本来想痛打一仗的朱厚照此时很不爽,于是就搞了个仪式,在一个空地上把宁王放了,然后再由他重新抓了一次,算是过了把瘾。

这的确是一个很搞笑的皇帝,思路和一般人很不一样。

在南京,朱厚照又见到了薛立斋,勉励了一下,然后就启程继续一路玩耍,北上了。

谁也没有想到,这竟然是见到朱厚照的最后一面了,在北上的路上,朱厚照在一个水塘里钓鱼,结果落入水中,被捞上来以后,朱厚照就一病不起,很快就死了。

朱厚照是在正德十五年(公元1520年)九月落水,到了第二年三月死的。

历史上很多人对朱厚照的死亡有所猜测,说是有人谋害的,其实我分析未必,应该是这位皇上酒色太过,身体虚得厉害,朱厚照的一生对女色的追求太厉害,在他刚到达宣府的时候,由于没有把豹房的妇女带来,他就在晚上让亲兵砸开老百姓家的门,然后他进去强奸人家的女子,后来他干脆把豹房的妇女给带到了宣府。

像这样一个人,身体虚空的程度是可以想象的,一路疲惫,又在阴历九月掉到水里,病死是很有可能的。

当薛立斋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一定是向着北方不停地叹气,在这场与美女的拔河比赛中,自己终于败下阵来,可叹啊!

在后来治病的过程中,薛立斋就十分重视让患者控制色欲,静心调养,这在他的很多医案里都有记载。

色即是空

薛立斋都是怎么治疗这些色欲伤身的人呢?让我们把以后的故事放到这里来聊聊吧。

话说在通安桥那里住着一个大户人家,老爷姓顾,这位顾老爷七十九岁了,到这个年龄本来应该颐养天年了,练练书法,打打太极,没事儿时抱抱小孙子也就可以了,但是这位顾老爷子显然是另有追求,到了这年刚要出冬天的时候,这位顾老爷子又新娶了一个女孩子做小妾,小妾娶到家来以后,直把这位老爷子高兴的,直流口水,心里就跟那挠痒痒了似的,于是晚上很早就入了洞房,这一夜我们就按下不表,话说等到第二天早晨起来,再看这位七十九岁的顾老爷子,可就不是原来那模样了,整个蔫了,只见他“头痛发热,眩晕喘急,痰涎壅盛,小便频数,口干引饮”,脸和眼睛都是红的,烦躁,不能睡觉,还经常感觉喉咙中有像烟火一样的东西向上冲,如果赶快喝点凉茶才稍微好过一些。

得,这洞房的第二天算是甭指望了,现在看这架势,估计应该没多大的活头了(已濒于死)。

怎么办啊?于是就托人把薛立斋给请来了(各位,这个医案是薛立斋退休以后的医案了,那时他已经给老百姓看病,我为了连贯,给放到了这里)。

薛立斋来了一看,只见这位的舌头上满是芒刺(芒刺,舌体蕈状乳头在干燥的情况下形成的像刺一样的状态,表示体内有热),整个舌头干缩得像个荔枝一样,下嘴唇黑裂,再诊脉,发现脉搏洪大无伦,而且有力,再用手抚摸患者的皮肤,感觉像火一样地烫手。

各位,这个患者所有的症状就叙述到这里,我们知道的就这么多,那么这位老爷子到底患得是什么病呢?

是在晚上运动的时候不慎患了感冒吗?是热证还是寒证?

从患者头痛发热来看,很像是感冒,从其他表现来看,很像是热证。

我们的薛立斋院长那时是真有经验,他立刻判断,这不是外感,顾老爷子一点也没有感冒,这是一个虚证,而且是个里寒证。

您该问了,这不明明是满身的热证吗?怎么是寒证呢?

原来,这是里虚寒,外虚热之证。

中医认为,人体的肾脏里是一个水火平衡的世界,阴和阳在这里是平衡的,而且阴和阳在这里是相互抱在一起,共同生长的。

如果你采用什么方法把阴精给突然消耗了,那阳气无所依托,就会向外飞扬,这样阳气就跑到了体表来,就会造成体表非常的热,可是肾经此时空虚了,阳气已经走了,就会很寒冷。

这样的患者很奇怪,我见到过晚上脚热得要贴在冷墙上才能睡觉的,可再摸肚子,是凉的,最后是补肾,阴阳双补才痊愈的,有的患者满脸通红,我刚开始接诊的时候以为是气色好,摸摸膝盖是冰冷的,这才知道是肾虚。

薛立斋做了判断以后,刻不容缓,立刻开了十全大补汤,再加上山茱萸、泽泻、丹皮、山药、麦门冬、五味子、附子。

各位要知道,这个薛院长开方子那是非常讲究的,不像后世说的那样只会使用那么几个方子,人家的变化都在这里面呢,为什么上来就开个十全大补汤呢?我们前面说过,十全大补汤里面包括了补气的四君子汤,其中一味主要的药就是人参,这个时候,如果你还先补肾,薛立斋是怕来不及了,所以立刻用人参把人的元气给固摄住,不至于虚脱,然后十全大补汤里还有补血的四物汤,这里面最主要的药是熟地,这是一味补肾的药,我可以想象,薛立斋在此时开的熟地的量一定是比平时大一些的,因为要想补足肾精(肾中之阴),非熟地不可,除了这八味药,十全大补汤里还有黄芪和肉桂,黄芪也是补气的,而肉桂在这里可就重要了,各位,这个肉桂有个特殊的作用,就是引火归原,这是中医的术语,就是当肾虚,浮游之火跑到身体的表面的时候,这个肉桂可以把这些浮游之火给收回到肾经,这叫引火归原,各位看到这种方子里面都会有肉桂,比如金匮肾气丸,就是这个作用(以后各位可以到药房拿个金匮肾气丸的说明书参观一下)。

方子里加上山茱萸、泽泻、丹皮、山药,这是取金匮肾气丸的意思,补中有泻,我在六味地黄丸的保健作用里谈过了,而薛立斋还加了麦门冬、五味子,这是考虑到患者有了燥像,这是用这两味药一个生津液,一个收敛津液,因为五味子是酸的,可以收敛津液,然后,薛立斋加上了附子,来补肾经之阳气(这个是最重要的)。

表面上看这么热的证,实际上还必须使用热药,把里面的给暖过来,外面的热才会收敛,能否正确处理这种情况,是衡量中医师水平高低的尺子。

结果,在服用了一付药以后,这位顾老爷子就熟睡了很久,等醒来以后,症状就减轻了三四层。

然后,薛立斋开了桂附地黄丸(当年的金匮肾气丸)给患者,随着服用药物,顾老爷子的身体慢慢地就恢复了。

各位可以看到了,薛立斋在这里使用十全大补汤只用了一次,是救急用的,然后就马上换了补肾的金匮肾气丸,可见其应用的灵活。

当然,估计薛立斋也一定是劝了劝这位老爷子,我猜想这位老爷子以后一定是一看到这位小妾,就会一边连忙绕开,一边口中连连念叨:“淡定,淡定!”

这里还有一位,在下堡那里,住着一位姓顾的同志,有六十一岁了,这位的爱好跟前面的顾老爷子几乎相同,这天,这位顾同志患的痢疾刚刚痊愈,就急着去办男女之事(痢后入房),结果是出现了“精滑自遗”的症状,“两日方止”,像那懂得养生的,您倒是休息两天啊,这位好,遗精刚止住,就马上又去办了男女之事,这回可好像是凉着了点,又不知道怎么着生了点气,结果就开始感觉身上忽冷忽热,右侧胁下疼痛,连着心口,肚子里痞满,自汗盗汗,跟下雨似的,四肢都是冷的。

最要命的,是睡不好觉,在睡觉的时候,或者突然觉得自己在下坠,或者觉得自己是漂浮了起来,这滋味的确很是难受。

于是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医生,给开了两付补药,结果更重了。

这回看来不找厉害的医生是不行了,这才请来了我们的薛立斋院长,薛院长一诊脉,这脉浮大洪数,再仔细往下按,则又微细(各位注意了,这就是虚证的表现)。

于是薛立斋判断,这也是个“无火虚证”啊,

于是同样开了十全大补汤,加上山药、山茱萸、丹皮、附子,这里因为患者没有燥热之象,所以没有加上麦门冬、五味子什么的。

结果,服用了一付药所有的症状就都消失了。

薛立斋也感慨,说这是患者自己身体禀赋还好的原因啊。

然后,薛立斋特逗,他在这两则医案的最后面,特别加上了一句话“二顾是父子也”,就是说这两位姓顾的是父子啊。若干年前我在看到这段的时候就想苦笑,现在也是,觉得别看薛立斋那么的严肃,但是还是挺有幽默感的,我想他当时一定是一边摇头叹气,一边写上了这句话。

还有一位举人,叫陈履贤,这位也是“色欲过度”,能够让薛立斋把名字记下来,然后说病因是这样的,估计这位老兄在这方面一定很是出名,尽人皆知了,否则隐匿特深一人,估计薛立斋这么写一定会挨板砖的。这位该年冬天患了病,什么症状呢?是感觉身体总是发热,然后不停地喝水,下面是“遗精不止”,小便也尿得不畅快。

有的医生觉得既然是发热,那就用养阴清热的凉药吧,于是就用了四物汤养血,加上黄芩、黄连等凉药,结果病反而重了,还增加了痰涎上涌,口舌生疮等症状。

这医生一看傻了,见有痰,又给开了二陈汤化痰,加上黄柏、知母,我们前面说过,这两味药都是清热的,这下好,这位陈举人又增添了“胸膈不利,饮食少思”的毛病,于是医生就又给添上了理气的药物:枳壳、香附。

结果患者又变成肚子胀,大便不实了。

这医生简直没法儿说了,这么给人家添病哪儿成啊?于是治好撤退。

各位,很多人问我,这中医是不是特难学啊?其实,中医也就那么几味药,那么几个方子,您看我写了这么多,是不是都是来回重复的那些方子啊,可中医最关键的是这个诊断辨证,上面那个医生用的方子人家薛立斋也都用过,可以人家用的地方对,病就好了,这位一个没用对地方,患者就没好,同样一个温阳的方法,在有的人手里就不知道在哪儿用,结果处处犯错误,在人家好的医生的手里,就能救人。

我当年报考博士的时候为什么要报考中医诊断系呢?就是在临证的时候由衷地感觉到,中医的方子谁都会,就看你能不能正确识别患者的症状,这是中医有无疗效的关键。

让我们再来看看人家薛立斋是怎么诊断的吧,人家一诊脉,脉是浮大的,通常认为这位有热在体表的表现,然后人家薛立斋还往下按了按,发现稍微一按,这脉就细微欲绝了,这是无根的脉象啊,是里虚,所以我们薛院长就知道了,这是个里虚寒证,是肾气亏乏,虚阳外越了。

于是薛立斋就开了方子,让患者早晨服用四君子汤补气,调理脾胃,配合了点熟地、当归;晚上服用金匮肾气丸,然后用温阳的药物附子沾上唾沫擦脚底的涌泉穴(这是肾经的起始的穴位)。

这就是薛立斋的秘诀,在患者同时要补气、补肾的情况下,薛立斋经常让患者在早晨补气,比如早晨服用补中益气丸、四君子汤等,其中的原因我现在讲给各位,因为中医认为,人体的气血是按照经络流动的,上午的时候,流注到脾胃经(具体时间是7时至9时是胃经,9时至11时是脾经),这个时候补脾胃最能够借助阳气生发的时机起作用;而晚上(17时至19时)是气血流注到肾经的时间,这个时间补肾作用最大,所以六味地黄丸和金匮肾气丸薛立斋经常是让患者在这个时间服用。

这种规律历史上不止薛立斋一个人注意到了,傅青主的学生陈士铎也注意过,有个患者是气阴两虚,一个医生把补气的补中益气汤和补阴的六味地黄丸给混在一起开了个方子(现在的医生也经常这么混着开),结果患者服用很病没有改善,还很难受,遇到了陈士铎,陈士铎告诉他,说这两个混在一起,一个药性要往上走,一个要往下走,两个混在一起,谁都走不了,所以,你早晨服一个,晚上服用一个,看看结果如何,结果没几天,这个患者就好了,同样的药物,服用的方法不同,结果疗效也不同。

这就是中医的特点,连服药都要结合人体一天不同的状态来考虑。

再说回这位陈举人,服药以后,基本就好了,后来虽然稍有反复,但还是服用的这些药物,就痊愈了。

痊愈后,薛立斋曾经劝过他,说“当慎起居”,一定要注意养生之类的,别再总想着追女孩子了,过了那个年龄了,承认吧,自个儿老了。

但是显然这位老兄自认为还是玉树临风的,薛立斋说他“彼以余言为迂”,依然我行我素。(难道薛立斋当年给人的感觉是“迂”?很有趣)

结果在十年以后,这位的病复发了,然后不知道哪位又给开的是四物汤加上知母、黄柏清热,结果这位老兄就这么的挂了。

很可惜,考上个举人容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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